Thursday 21 August 2014

江獻珠

這篇報導,一共訪問了江獻珠三次。第一次是兩年前,她罕有地談前半生,童年往事、中年苦讀、如何學廚……傳媒每次提到她,都把焦點放在她的家世,忽略她多年努力。
她八十六歲了,還在《飲食男女》寫稿,對很多事情都好奇,不斷構思新稿。為什麼不退休呢?「一般世俗所謂『歎世界』,是好無意義的生活。」她搖搖頭:「我經常問心:有沒有全心全意放下這篇稿件?如果沒有全心全意做這個菜譜,那就不要做。」
她提起現代烹飪技術的經典書籍《Modernist Cuisine》,書太重,她無法拿起,就算放在架子,也要找到適當的位置,不然坐久了,背痛。有人借了兩冊來,她看了幾天,覺得很有趣:「可是對我來說,學會了也沒有用,烹調技巧愈來愈化學化,我跟得多少?尤其我們這些出身傳統菜,全靠一對手、一把刀。」她有點歎息:「如果我現在六十歲,就會買來看。」
訪問後不久,江獻珠停掉專欄。去年底她大病一場,決定今年夏天回美國定居。六月再訪,她快要過八十八歲生日,有點擔心後繼無人:「其實,我有一個心願:點樣樣可以繼續流傳下去。以後的人,有多少可以像我一樣全心全意放在煮飯這雞毛蒜皮的事情?有那一個人肯窮畢生之精力,這樣為一個目的去承傳?我好想見到一個這樣的人。」
她覺得自己已經盡了力,仍然沒法力挽狂瀾,市面上的食物充斥化學劑,商人對租金招架不住,妄顧誠信。「今天的飲食,很少放進感情,沒有『心』,食物就不一樣。廚師有沒有用心去煮?你有沒有用心去吃?」她的標準,並不是傳統如何、技術如何、更不是賣相如何,而是有沒有用心:「全心全意,那就算是平凡的食物,都是美味的。」
因為用情至深,她份外害怕離別。
「我不怕老,我怕死。」她說的不僅是離開香港,而是離開這世界:「我會不捨得所有的人、物,因為你不能帶走,。也許唯一帶得走的,是人情。其他的都是身外物,只有人情在你心裡,永遠都在。」
六月二十六日第三次訪問,江獻珠有點煩燥,一聽見「會否不捨得香港?」臉色一沉:「你唔好問!唔好提,唔好提!」
這天我們在廚房拍攝廚具,再次談到承傳,她說得很坦白:「我寫了好多食譜,也開了好多班,已經傳出來了嗎?我寫得出,可是人們未必學得識,要有基礎才會看得懂。食是要訓練的,有沒有學養,有沒有吃過,都有差別。」
以前記者向她討教,她不厭其煩解釋,甚至再三查考典籍。但這天,她只是簡短介紹每件廚具,主要由女兒詩婉在旁補充。
廚房拍完,準備拍攝半身相片,她回房整理頭髮,出來特地說:「其實食,是非常之難;煮,更加之難。你要把以往記憶內找回食過的東西,才能承先啟後;而煮更難,因為人們不再對煮食有興趣,你跟他們說什麼都沒有用。」
「香港好多人鐘意食,但不是個個識食。食物是人情,不只是技術,是人與人的關係,一少了,就沒有味道。我比較執著,若沒有承先啟後,煮一個菜出來是沒有意思的。」
「我寫了這麼多,傳播知識,有時問自己,做夠未呢?有一日,就做一日啦。」
「就是這樣。」
她提起精神,在鏡頭前微笑,含蓄地散發一代飲食名家的風采。
訪問之後,江獻珠進了醫院,病情反覆。
七月二十一日,終於回到天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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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江先生」和陳太
江獻珠的丈夫陳天機是前中文大學聯合書院長,大家稱呼江獻珠「陳太」,可是在飲食的世界,朋友喜歡戲稱陳教授是「江先生」。「江先生」也不生氣,還開玩笑說靠老婆賺稿費糊口。
江獻珠曾經在文章裡揶揄丈夫是「正牌百無一用的書生」,簡單至極的小事也要系統化,什麼家事都做不了。下篇還再補充:稿子都是請丈夫過目後用電郵傳送的:「他如反對,一定會抗議,甚或刪改,顯見『書生百無一用』一句並無不妥。換過來說,書生甚至連人家罵他的一句也看不出來,豈不是百無一用的鐵證嗎?」筆鋒一轉,卻又大讚「我的『書生』,有一個最高的學位,四枚榮譽學會的金鑰匙,十四個電腦發明專利,寫了八十篇學術文章。」
兩人相依相親,早期曾經一起寫飲食文章,出版書籍亦同列作者。陳天機大多寫食物的歷史,末段喜歡加上短詩。兩人各自寫了,給對方仔細讀過,交換意見再寫。他這次接受訪問時,便興致勃勃找出《造物妙諦》裡自己一首「打牛」詩:「帝廷酒血博封侯,香閣狸奴隱霸謀;汗馬江山胯下奪,粉身漢堡志難酬!」一句句解釋牛肉如何隨著蒙古人打江山,又淪為漢堡飽。
「我謝謝江獻珠,叫我寫雜文,我後來寫通識文章就是因為她鼓勵。」陳天機有多本著作,由電子談到大自然,都是通識的經典。這次回美國,他計劃寫新書《學海湧泉》。
他說江獻珠的味覺記憶很好,吃過什麼、什麼味道,都記得清清楚楚,可是如果母親不是患上癌症,她大概不會入廚。「可以說,她母親是她人生的指南。」他不敢說自己有份支持,只謙虛道:「至少我沒有阻礙她。」
兩人相識在中學,曾經一同走難,陳天機一直念念不忘江獻珠。日戰後,他赴美留學,一九五七年取得物理學博士後加入IBM從事研究工作。一九六三年母親生病,他回港探望,可惜太遲,卻因而重遇江獻珠。到底她有什麼吸引?「好難講。」他稍稍停了一下:「甚至可以話講不出來。我們有深長的歷史,這是別人代替不了。」
他這樣作結:「人生有值得享受的一面,亦有痛苦的一面,人生最後的路程是痛苦的,但可以慶祝人生,可以歌頌人生,做多一些令別人可以享受的事情。我相信江獻珠做到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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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:家饌流傳
江獻珠一直沒忘記小時住在廣州河南同德里,夏天家家戶戶在門外擺幾張小圓桌,老老少少圍坐一起吃飯。江家雖然在青磚高牆之內,大家也同樣分享食物的好滋味。「每一個家庭,都有這個特有的『家味』,各家各味,只要是出自家廚,就有這家獨特的口味。」江獻珠說女兒雖然有專業,仍然每晚為家人做飯。
每年夏天,她去女兒家游泳,面向藍天,聽著鳥鳴,聞到空氣中飄來女兒廚房的菜香──「家味」就是這麼令人嚮往。
江獻珠也許可以更多時間和家人相聚,但她選擇讓更多家庭懂得燒菜。
江獻珠守著「羊城首席美食家後人」的身份,她唯一的女兒詩婉卻愛開玩笑:「我最叻洗碗。」
早年在美國,江獻珠做菜,詩婉幫忙切菜、洗碗、準備廚具。江獻珠晚年專心寫稿,有一次病了,稿件用手寫了,但只打了一半進電腦,詩婉不懂中文打字,上網下載媽媽的菜譜,遂個中文字找出來填進去。江獻珠病了,女兒不斷飛來香港貼身照顧,江獻珠有一次在文章裡寫:「女兒笑嘻嘻地在我身邊插科打諢,像隻勤勞的工蜂,嗡嗡嗡地『唱』個不停。看著她靈巧手快,把我們每天的伙食準備好,攙扶我進出醫生診所,她開車、推輪椅,不由得不使我從心底大叫:『女女,真不枉我生你!』」
詩婉拿的是數學碩士學位,在美國電腦公司當軟件工程師。她率直地說:「在我心目中,媽咪就是媽咪,不是名人。」她更記得小時媽媽經常編織毛衣,可以巧手把舊大衣改造成童裝大衣。
「媽咪影響我的,是做人做事專注,樣樣都一定要做到最好。如果你付出120%,失敗了還有機會得到100%或者90%,那比較接近十全十美。」她說這使她比同事都快升職,因為上司知道她不多說話,但工作比誰都認真。
工作忙,詩婉沒時間跟媽媽學煮菜,可是不時會翻開媽媽的食譜,每晚都會為家人燒一大盤菜。過年過節,她一定會煮媽媽的「蠔鼓鬆」,這道菜要細心把所有食材切成同等大小的幼粒,少點耐性也不可能,一上桌,丈夫兒女都吃得很開心。每年六月,家裡好熱鬧,詩婉的兒子文翰、女兒文軒,生日剛好在媽媽江獻珠的前一天和後一天,三婆孫總是一起慶祝「聯合生日會」。丈夫會在花園燒烤,配上沙律、葡萄酒,簡簡單單,一家人開懷共聚。
「食物在我們家裡,很重要」詩婉說,兒子和女兒都各有一子一女,兒子周末會一邊看球賽、一邊和家人包餃子;女兒每天跟孩子一起吃飯,連三歲的外孫也會在餐桌上問:「Mom, how’s your day?」
江獻珠嚮往的「家味」,在兒孫的廚房裡飄香,一代一代傳下去。
八月十日追思禮拜,文翰和文軒都很想念婆婆。自小見面,婆孫都會有這樣的對答,他們也在教堂裡唸出來,天堂裡的婆婆彷彿在微笑:
「你乖唔乖?」
「乖!」
「你好唔好?」
「好!」
「你曳唔曳?」
「唔曳!」
「你鍚婆婆唔錫?」
「錫!」
「錫幾多?」
「好多!」
「錫成點?」
「焦飯咁!」
「點解你錫婆婆?」
「因為婆婆鍚我!」
「一百分!」
(替<飲食男女>撰寫的江獻珠傳記, 今天雜誌出版, 全文七章超過一萬三千字, 難以放在臉書, 這是最後兩章, 希望大家記得她三十多年為飲食文化作出的貢獻.前面那五章由江太史到後來努力鑽研廚藝, 頗為傳奇呢.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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