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 4 December 2013

陸羽

一日一臉的中環,舊茶館天香、雲來、有男、八仙統統作古,反「與時俱進」的陸羽茶室偏偏屹立八十個寒暑,茶味、人味依舊。推開陸羽的大門,猶如走進多啦A夢的隨意門,它帶你時光倒流,周遭舊人事舊作風,不沾廿一世紀矯情。它還是名人品茗酬酢之地,八成茶客幫襯了幾十年,防腐保存不只是滿樓舊裝潢、老夥計,還有這世代像骨膠原流失的忠誠。一代「講古宗師」李我,應該是在世最長情的陸羽茶客,十二三歲便開始光顧中環永吉街的陸羽舊舖,發育期每逢周六,與同學各自扒光一碟揚州炒飯,一分五錢埋單,當時已是高檔消費。不過,他最出位的行徑,卻是每天坐飛機從廣州到香港陸羽嘆一盅兩件,來回機票錢720元,相等於普通工人兩個月薪金,這壯舉直至兩年後他定居香港為止。意氣風發皆因他當時月入十萬元,薪金與知名度遠高於港督,那時他才二十八歲。「在香港,沒有來過陸羽都不算是名人,而且是日日來才是一等名人,我是冒充名人。」轉眼九十二歲,沿華洗盡的李我叔一樣的精神抖擻、聲如洪鐘,這晚我和他在陸羽三樓廂房晚宴,一杯冰水入詩腸,李我開始講古,由那些年陸羽的奢華時光講起……記者:鄭天儀 攝影:梁志永■李我叔讀私塾出身,精通古文、博學多才、嗜好品茗,故編撰天空小說既無稿無大綱,故事仍揮灑自如,堪稱鬼才。「我是一坐上癮,在廣州講完古上機,十五分鐘機程,一起飛便看到香港,落機再從啟德機場坐的士去陸羽,日日如是。」時為1947年,談起這段奢華歲月,李我叔無限依依,廂房牆上掛着一幅寫上「情味俱濃」的橫匾,似乎試圖解構他對陸羽的情意結。「這舊式茶樓有特別感情,彷彿坐上半天就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,這恐怕是在中學時期養成的習慣。」如今老人要坐輪椅、耳又不靈光,但記憶力超強,自誇能回憶五歲到現在的人和事。穿白色唐裝衫的侍應問李我叔喝甚麼?若在舊時,老夥計早已為他端上一桶冰,一杯水,最後才斟上陳年招牌普洱。「招呼我的死晒啦!都不知換了幾多代人?」李我叔回想,以前跟他最熟的掌櫃叫廖伯,花名「煙佛」。數十年前相遇,煙佛一眼便認得李我:「當日嗰條死��仔就係你?叻仔!」他又記得點心師傅「肥佬敬」喜歡踢着高屐跟他聊天,後來他被馬會羅致,成為少數有秘書的廚師。「陸羽的茶錢很貴,不論飲普洱、六安、壽眉或鐵觀音,一律收一分五錢盅茶錢,等同一碟飯的價錢,因我是熟客仔又是小孩,所以夥計不收我們茶錢。」白眉毛壽眉和鐵觀音是李我杯茶,一盅在手懶理人間何世。

鍾偉明跪地拜師

李我是常客,在陸羽發生的故事自然也特別多,他印象最深的,要數已故「播音皇帝」鍾偉明在陸羽的廂座突然跪地拜師一幕。1949年10月31日,李我叔記得清楚,那天他首日到麗的呼聲上班,年紀比他小九歲的鍾偉明突然闖入錄音室拜師,李我叔無意收徒,着對方跟他到永吉街陸羽午飯聊天,席間鍾偉明突然斟茶跪地遞在李我叔面前說:「李先生,我拜師。」李我阻也阻不了,便收了他為徒,但請他別叫自己師父,而叫「Me哥」。李我說只教他做人道理,鍾氏最後以講技擊小說冒出頭,那句「上打雪花蓋頂,下打老樹盤根」深入民心。鍾偉明2009年去世,李我還親撰訃文「天妒英才天下傷,驟聞噩耗斷肝腸,淒然執筆千行淚,洗滌師徒夢一場。」送別愛徒。李我在大氣電波虛構了180套天空小說成名,沒有電視的日子他曾是香港人的「必需品」。「工人湊仔餵飯餵落鼻窿、燙衫燙燶天天發生,全部因為李我,他在『麗的呼聲』每日接粉絲八千封信,你聽過未?」李太蕭湘說,當時人人以為李我有三個保鑣,查實是「茶傍、飯傍、煙傍」,可見他甚受歡迎。說着說着,李我叔用筷子夾着紅燒翅,給身旁的太太品嚐。「你係我老婆梗係要與你分甘同味。」昔日在廣播界常言:「男有李我,女有蕭湘。」李我叔平生只收了三個徒弟,最後一位就是蕭湘,即今日相濡以沫的老伴。■李我叔昔日天天甫魚淨麵,他教大家一定要把湯喝完,只有熟客才懂得點。■這是李我叔昔日每天必坐的卡位,牆上掛有一張溥心畬畫小孩放風箏的畫,他更愛陸羽把舊舖的一切全搬到新舖,努力經營昔日情懷。■李我在前香港首席法官貝理士(Sir Geoffrey Gould Briggs)退休時贈他的詩。「食紅燒翅一定要落芽菜、浙醋和中式芥辣,浙醋幫助消化、芥辣辟腥,其他餐館已不會給你這些。」李我叔以專家口脗說。不說不知,李我叔不只是個食家,九十歲人還十分嘴刁,最講究配菜和調味料,平時落廚也用上三種豉油,這也難怪,李我母親葉靄雲是香港當時唯一女中醫,醫好香港四個闊太診金已夠過世,故不時給他一元去開餐,相等於現時一張金牛。他試過打仗最潦倒時誤食過「人肉叉燒包」(那是無良老闆把滿街日軍死屍肉所製的「死仔肉包」充豬肉包),成名後饞嘴的他總愛到處品嚐佳餚,包括塞有鴨膶腸的燒禾花雀、蓮香樓的金錢雞、西營盤西園戲院門口的翹凳上吃羊雜粥,他對陸羽的豬膶燒賣、排骨和蓮蓉包情有獨鍾,尤其愛點心師傅肥佬敬用起筋牛��做的牛肉燒賣。講起陸羽的美食,李我叔念念不忘的是一碗甫魚淨麵,那是在菜譜中沒有記載的菜式。昔日李我叔天天一行四人到龍鳳大酒樓品茗,再到陸羽飲茶,與徐柳仙、陳皮(玩音樂那位)以及李江庸三個人坐在這個卡位,「天天每人梗要食一碗甫魚淨麵,有蟹肉在上面的叫魚膠麵,千祈唔好唔飲嗰啖湯,然後飲完茶各有各班腳打牌。」李我叔說,當時一碗魚膠麵索價十元,已是很貴,估計這啖由大地魚親肉餚製的湯便值五元。陸羽夥計出名有性格,據說看你身份來招呼。李我是當年最紅的播音鬼才,出手又豪,飲茶找數一百元至少畀五元貼士(相等於現時五百元),自然得到六星級的款待。「陸羽夥計真係幾招積㗎,獅咁大個鼻,張張枱都話已訂位,但我來到次次都有位。」■陸羽八成熟客幫襯,那天記者早上七時潛伏陸羽,第一個碰到是自己老闆。

座位有「秩序」

陸羽的熟客,每個都有屬於自己的comfort zone,不歡迎新人打擾這種堅牢的規律和默契,否則你不會見到老人拿着枴杖吃力爬樓梯,或者不情願地隨着身體狀況由三樓、二樓,坐到地下。李我叔說,陸羽的座位都有秩序,地下是法官、律師坐在一枱;金融界在二樓交換新聞;文化界傳媒有也特定位置。「我和《成報》的記者們每月一次敍舊,十三張、牌九、麻雀統統出場。」李我叔昔日最愛坐在地下門口右邊的某卡位,那裏牆上掛有一張溥心畬的畫,溥與張大千有「南張北溥」之譽,他畫小孩放風箏的景象,李我叔大讚表情維妙維肖,故十年如一日愛坐在這裏,一邊品茗一邊品畫。「陸羽以前有痰盂,地下一直無裝冷氣,只用吊扇,你知道點解?因為老人家唔受得冷氣。」飯後我問李我叔陸羽今昔有沒有變?他小聲地說:「老實講,紅燒翅不同了,碗麵都變咗,啖湯無以前咁靚。不過陸羽態度無變,向來是貴就即管貴,貴嘢才能吸引貴客,我是冒充的貴客。」李我叔笑着,皺紋一條條爬到眼角,然後繼續咕嘟咕嘟地喝着冰水。老人手上戴着1950年代豪花一萬五千元購買的伯爵錶,它代表着一個奢華璀璨的時代,但願時間可以永遠停留在這個時代。秒針分針在實幹地走,這斗室天花板上的英國吊燈、木吊扇和畫作卻凝結在另一個時空,他感到莫名的安全感。外貌早改變,處境都變,情懷未變……我想這就是陸羽經歷八十年存活不死的原因。

風光點滴有段古

【永吉街舊舖】 1933年,陸羽茶室在中環永吉街開業,頓成名人聚腳地,裝潢以羊城嶺南茶室crossover歐美流行的Art Deco風格打造,戰時險被燃燒彈夷為平地。1976年遷往比舊舖大的士丹利街現址經營,家具裝飾都一起遷移。圖為陸羽永吉街舊舖內風光,罕有曝光。【名號由來】 陸羽兩位原始股東馬超萬(左)和李熾南,見「陸羽」為唐朝茶聖,陸羽又以靚茶招徠,故取名「陸羽茶室」,走高檔路線。1975年陸羽重組並得到霍英東、郭得勝、何添等近廿名熟客富商投資。馬超萬與李我叔稔熟,更獲對方贈送墨寶。【熟客記號】 陸羽的懷舊擺設和酸枝花梨傢俬幾十年來仍保持原始風味,但不免偶有損毀、報銷,凳已添置了好幾次。不少熟客光顧了幾十年,到處能見他們各自做不同識別,務求每天品茗可以安坐「用開有感情」之物。【痰盂消失】 痰盂不只是昔日中國國家領導人接見外國元首時,電視畫面中出現的搶鏡器具,它還是廣東茶室的標記,陸羽痰盂除了用來吐痰外,客人和侍應也可把涼了的茶倒入。2003年沙士肆虐後,陸羽的銅製痰盂統統打入冷宮。【古董璧瓶】 掛於牆上的半邊古董彩瓷璧瓶,分別是道光、乾隆年間的古董,昔日每周都有「花仔」更換新鮮名貴時花,「花仔」一家更與陸羽老闆們結下幾十年友好關係,現時已不再如此講究。【浮雕招牌】 陸羽沒有製作金漆招牌,卻有一個甚有藝術價值的花紋木手工雕鑿的浮雕舊招牌(圖),上面有「陸羽茶室」四個鏤空大字,也是由舊舖搬到新舖。此罕見招牌哪年製造,陸羽舊人都說不出來,字款出自哪位名家手筆也是個謎。2008年,陸羽基於安全起見,已換上新的燈飾招牌,舊招牌贈送香港歷史博物館,至於何時能重見天日就不得而知了。編者按:陸羽八十回眸系列今天起一連三天刊登,明天待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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