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 18 March 2010

梁文道文道非常道 回到厨房


每年聖誕,《經濟學人》都會暫時放下嚴肅的政治和財經,製作一份充滿趣味新知,感覺更像是《國家地理》的雙周特刊。即使這種類型的題材不是他們的看家本 領,但他們還是維持了雜誌的一貫水準,炮製出不少好玩的小文章。今年聖誕的《經濟學人》就有一篇談廚房的報導,記者引述宜家家私廚房部門主管布羅丁的話, 說只有百分之二十的中國家庭在廚房吃飯,相比之下,美國則有一半家庭在廚房用餐,到了加拿大,這個比例更上升至百分之六十四。

對我們中國人而言,不在廚房吃飯不是問題,反而在廚房裏頭吃飯才是個古怪的現象。很多香港人當年移民到加拿大,其中最開心的一件事就是廚房特大,其中一件 最不習慣的事則是在這麼大的廚房裏吃飯。然後他們就會發現,這個廚房原來不止是飯廳,還是小孩玩耍做功課的地方,還是整個家庭生活的重心,兼具了客廳的功 能。至於真正的飯廳與客廳,原來真是用來會客的。

不同的社會對於家居空間的劃分與配置有很不一樣的看法,美加這種多功能的廚房就不是我們中國人一下子習慣得了的。根據《經濟學人》這篇報導的說法,開放式 廚房在中國不流行,一個原因是房子小(尤其香港),另一個原因則是中國人用鑊炒菜油煙特別大。

除此之外,原來在同一個社會裏面,廚房的角色地位也因時代而變。自從1950年開始,美國新建成的房子就開始把廚房挪到對門的正前方了。到了七十年代,廚 房才慢慢變成今天這副模樣,成為一家大小生活起居的軸心。為甚麼?據說是因為出外工作的女性增多,她們不想因此減少看著孩子與家人共聚的機會。所以擴大廚 房的面積,可以放一張小桌,飯前讓孩子在自己的監督底下做功課,然後等老公也下了班就乾脆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。漸漸地連電視也搬進廚房裏了。當然,這一切 演變的前提是,負責做飯的依然是家庭主婦。

可是,在我身邊的圈子裏,也有越來越多人喜好開放式廚房。即使在這麼狹小的空間裏頭,即使在中式煮食方法會產生大量油煙的情況底下,拆掉隔開廚房的那堵牆 也還是從二十多年前的前衛時髦逐步變成了普遍的趨勢。這又是為甚麼呢?

在廚房吃飯,還是不在廚房吃飯?要一個開放式的廚房,還是不要把那堵牆打穿?這是個文化的問題。

法國人至今都不大流行開放式廚房,原因不難理解,因為中國人也是這樣子的。廚房是個甚麼地方?它就像是煉金術士做實驗的密室,裏面有各種瓶皿與儀器,盛載 著來自大自然的各種材料。當然,一切的核心是火,在火的魔法之下,術士提煉出宇宙的基本元素,變化它們,改造它們,直到它們化作一般人意想不到,但卻又能 夠滋養生命的能量。這樣的地方是不應該隨意開敞,隨意讓外人進入的。唯其如此,當負責做菜的人端出他的精心傑作的時候,賓客才會驚訝地發出讚歎的聲音。此 刻,剛剛才在不為人知的密室裏走出來的主人臉上,想必將掛上一抹神秘的微笑,猶如魔法師自豪地看著被施以幻術的觀眾神情迷醉。

可是,許多歷史學者甚至考古學家告訴我們,這種把廚藝當成魔術,將廚房隔離在其他家庭成員之外的做法,並非人類社會的常態,反而是相當晚近相當特殊的案 例。且看遊牧民族的帳幕,帳頂的核心必定開孔,因為底下正是生火的地方,上頭必須要有可以排煙的通道。如果帳營的中央就是爐火,那麼我們所謂的廚房當然就 在整個家居空間的正中央了。在這種情況底下,無論燒水還是煮食,都絕不可能離開全家人的視線,甚至還是所有家庭成員都有份參與的活動。

其實,這正是家的原始意義,有火的地方。由於有火,所以能夠烹煮食物,能夠取暖,能夠照明。在曠野之上,森林之中,先民辨別回家路徑的方法,或許就是朝火 把點燃的方向前進。先是看見火光,然後看見一群人聚攏在火的四周,形成圓圈。他們分享火的熱力以及食物,閒聊日間勞作遇見的趣事,遠方山嶺上一聲不知名的 獸吼。這,就是家的最原始的形象,也是家庭圓滿的具體展現。

即使在農耕社會,在都市密集的地帶,這類把廚房放在房屋中心的設計也是很普遍的(不過我們得先搞清楚,這裏指的廚房是多功能的,與我們今天所知的廚房極為 不同。你甚至可以說,那個年代還沒有獨立的廚房的觀念)。比如雅典,古代歐洲文明冠頂上的明珠,它的市中心是大家熟知的廣場,供市民交流買賣,乃公民社會 的象徵。按照考古學家的研究,原來雅典人最早的家居設計也對應著整個城市的規劃,因為每座房子的中心就是生火煮食的地方,也是一家人聯誼溝通的處所。而一 排排房屋所構成的街道莫不指向城市中心的廣場。換句話說,上古的雅典是家庭空間的放大,每一個家庭則是微縮的雅典城。

扯遠了,說回如今開放廚房的趨勢。美國人之所以熱衷於在廚房用餐甚至休閒,是否正是一種返古的現象呢?他們比誰都更早體會到資本主義社會叢林的嚴酷與冷 漠,也因此比哪一個國家都更早體會到廚房原始意義的重要。不在家的時候,每一個人的行程都是孤立的,都是被工作和學習占滿的;在家的時侯,大家才能聚在有 火的地方,物質上與感情上同時感受家庭的溫暖。

香港的環境不容許我們享受巨大廚房的奢侈,於是有點能力的人就開始想辦法拆掉廚房的間隔了。我們香港人是世上工時最長的人,也很可能是世上最不常在家用餐 的人,所以我們變得更珍惜廚房的意義了。越來越多人願意學習做菜,不論男女;越來越多人願意把金錢投資在廚房的設備上,甚至勝過影音器材。因為在其他地 方,在外用餐是一項特別的事件;在這裏,回家做飯與親友共用,反而才是一個值得慶賀珍惜的節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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