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 14 August 2009

美食苏州(2009-08-13 11:29:32)


1984年我有一次去江苏常州讲课,从上海去的,循着以往的习惯,先去苏州看看。在苏州,有几个上海朋友请吃饭,席间有一个拿了本文学杂志给我,说你看看 这篇文章,来苏州必看!我拿过来,原来是陆文夫的《美食家》。因为工作日益繁忙,我看小说越来越少,那一天回到苏州的酒店,睡觉前翻翻,没想到一下子给吸 引住了,欲罢不休,居然一口气看完了,好看。小说写得细腻而精致,而小说里面的苏州美食则实在刺激了我,以后去苏州上馆子,脑子里面都翻开这本书,有点按 图索骥的样子。陆文夫应该算是教我认识苏州、江浙饮食的启蒙老师了。

“文化大革命”结束之后一段不太长的时期,当时被叫做“新时期”,《美食家》就是这个时期喷涌而出的众多小说中的一篇精品。写美食家,自然少不得描述那些 令人馋涎欲滴的苏州菜式,那些烹饪技法的精到和饮食过程的考究,真是让人叹为观止。我是广东人,很以“食在广州”自豪。文革过后,百废待兴,当时国内的餐 饮业还相当单调落后,粤菜有点一枝独秀的样子,广东人就真觉得自己的烹饪天下第一了。对于其他地方的菜系,其实不懂,甚至没有多少机会尝过,但却一律漠视 之。我也多多少少有点这种态度。在上海吃本帮菜觉得好,但是不太会溢于言表的流露,对苏州菜则基本一窍不通了。看了陆文夫的这篇中篇小说之后,才有点认识 到天外有天的感觉。在苏州吃饭,点菜就很仔细,也学会了品味。有人说:吃还需要学吗?我觉得完全凭感觉的吃是一种方式,好像我们去博物馆看绘画雕塑,完全 凭感觉看;但是,如果有人讲给你听这些作品的背景之后,你再去看,感觉可能就不同了。我不认为菜式有高低之分,但有品味的切入点不同的差异,我看了陆文夫 这本书,再去吃苏州菜,就有了一个不同的感受。

我去苏州,总是希望找到一个能够带领我走进苏州历史、文化、民俗的引导,书固然是一面,但是如果能够有个文化人,把苏州的精神和感觉融汇到文字中去,那岂不是更加深刻吗?陆文夫这本小说,称得上是这样的引导了。

陆文夫本人就是苏州的美食家。清雅淡泊地过日子,过得很有滋味,很懂得苏州的精髓。他不是苏州土著,但居住姑苏六十余年;从未官宦,却在纸上建构了一座淡 雅蕴藉的姑苏城,写出了栩栩如生的姑苏众生相。他对苏州的贡献,应该是不亚于韦应物韦苏州的,甚至可以说,是超过千余年前的那位唐代苏州刺史、著名诗人 的。

好像在读陆文夫那篇经典的《美食家》之前,我就曾经散乱地看过几篇他的小说了,但是在记忆中,真正让我记住他的就是这篇《美食家》了。字里行间处处流露的 饮食之美,读第一遍的时候,尤为抢眼。有点像看李安导演的《饮食男女》一样,第一次看过之后,满脑子都是郎雄炒菜的镜头和那些精妙绝伦的菜肴。《美食家》 好看又好“吃”,比如,那只内容和形式浑然一体的南瓜盅,还有,那盆被一众食客喝个精光却是忘记放盐的汤,加上这些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的演绎又都是在精美的 苏州园林里面发生的。书中园林小宴、佳人送餐的情节,又是现在逐渐开始流行的“私房菜”的做法,因此印象更是深刻。

再看《美食家》就开始觉得陆文夫的文字好像苏州的烹饪一样的精致而轻松了。他的文字有种轻松淡定、秀逸趣致的味道,其实内中夹着的是翻沉五味的人生。他表 面上写的是苏州美食和美景,实际上是塑造了以美食家朱自冶为代表的在历史中沉浮的芸芸众生,反映了人性、人情和人心。陆文夫的作品无不以苏州为背景,抒写 市井中的凡人小事和江南水乡的独特风情,文字清隽含蓄、淳朴自然,绚烂至极后归于平淡,真是一位水温山软含蓄内敛的“陆苏州”!后来《美食家》被拍成了电 影,也被翻译成了英法日等语言畅销海外,据说,仅在巴黎就销售了十万册。

他这本小说写得很巧,将有关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等极为丰富复杂的内容,以“吃”一字蔽之,然后从两个主人公高小庭和朱自冶的人生际遇中展示。一个是仇“吃” 成癖的国营饭店经理,一个则是“好吃成性”的食客,在幽默风趣的调侃中,有着作者的严肃思考。因此,有人评价小说中朱自冶的一部“吃史”,几乎浓缩了半个 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兴衰演变。

小说中的美食家朱自冶解放前是个资本家,埋头工作,并无害人之心,日子过得平庸,唯一的毛病是“好吃”。吃在于他是一门艺术,他热衷于自己的爱好,他好吃 而不懒做,孜孜不倦地追求,并且还有一套独到的见解。苏州丰富精美的食品,为他提供了良好的条件,而家庭的不幸反倒成全了他,给予他无人管束的自由和享用 不尽的财富。解放后,朱自冶在政治上没有受到多大的冲击,但那种食不厌精、脍不厌细的奢侈风气被革除,代之而起的是大众化的新的生活方式,朱自冶失去了往 昔“吃”的天堂,成为一只为好吃而四处乱撞的无头苍蝇,“逐臭”地落到孔碧霞的54号公寓里,继续悄悄地吃着。他的金钱使孔碧霞的一身绝技有了用武之地。 就在这种阴差阳错之中,苏州文化精华之一的许多名菜,很滑稽地在被称为“寄生虫”的朱自冶口腹之中保存了下来。

解放后当上国营饭店领导的高小庭“苦大仇深”,仇恨一切剥削者的生活方式,因此虽然当着饭店经理,却把美食与腐朽生活方式连在一起,于是就产生了许多矛 盾:一方面他要大力整顿饭店,请朱自冶来传经送宝,挖掘、抢救濒临灭绝的名菜,以满足人民的要求;另一方面,对弘扬美食踌躇满志的朱自冶,他心里却非常痛 恨。我看这本小说的时候,那场挑动全国人民互相斗争的“文化大革命”才结束了几年,谈不上什么物质生活享受和品味,可以想象,那篇作品对我们有多么大的刺 激啊!

这是我看到的第一篇有关美食的小说,开始就是苏州美食,真是食指大动啊!据说这篇《美食家》使陆文夫“会吃”的名声远播文坛内外。自那以后,陆文夫在苏州 每到一家饭店用餐,厨师闻知陆文夫来吃饭,便有些惶惶然,大有美食家面前班门弄斧之感,倘若做坏了一道菜,会坏了自己的名声。有人说:陆文夫的味蕾似乎特 别敏感发达,能分辨各种酒菜色香味的细微差别。他说名厨必须有丰富的想象力,不能墨守成规,要不断创新,做出新菜、新味来。

他认为”吃”应追求一种境界,只有环境幽雅,气氛浓郁,食客吃起来才会有兴致,吃得舒服,吃得开心。他曾指出:“近年,饮食行业的朋友们注意到吃喝的环 境,可对环境的理解却是狭义的,还没有向境界发展,往往只是注意饭店装修、洋派、豪华、浮华甚至庸俗,进去后像进了国外二三流或不入流的酒店。也学人家服 务,由服务员分菜,换一道菜换一件使用餐具,像吃西餐似的。中餐每席十几道菜,每道菜都换盘、换碟子,食客好像是在看操作表演,分散了对菜肴的注意力。”

后来看到他的一篇散文,叫做《吃喝之外》,说的是吃的内容重要,但吃的氛围同样不可忽视。他说:“许多人在吃喝方面只注意研究美酒佳肴,却忽略了吃喝时的 那种境界,或称为环境、气氛、心情、处境等等。此种虚词菜单上当然是找不到的,可是对于一个有文化的食客来讲,虚的却往往影响着实的。”这真是打中我们广 东人的要害了:太过于集中在饮食的味道上,不关注环境,因此,虽然粤菜烹调水平很高,但是会吃粤菜,知道环境和烹饪同样重要的广东人则很缺,一和苏州人比 较起来,就立见高低了。在这篇散文中,陆先生说他年轻时有一次在一家只剩一条鳜鱼的小饭馆用餐,“楼上空无一人,窗外湖光山色,窗下水清见底,河底水草摇 曳;风帆过处,群群野鸭惊飞,极目远眺,有青山隐现。‘青山隐隐水迢迢,秋尽江南草木凋。’鱼还没吃呐,那情调和味道已经来了。”有个评论家说:“小巷深 处的陆文夫,爱吃、善吃、写吃。他‘吃’出来的,是姑苏风情三吴风貌,是人生情韵生活原味,淡而腴厚,清而多彩,耐得品咂耐得琢磨,越品,滋味越长。”

《吃喝之外》最后一段非常精彩,说道:“那一次你吃小馄饨,也许是正当初恋,如火的恋情使你们二位不畏冬夜的朔风,手挽着手,肩并着肩,在苏州那空寂无人 的小巷里,无休止地弯来拐去。到夜半前后,忽见远处有一簇火光,接着又传来了卖小馄饨的竹梆子声,这才使你们想到了饿,感到了冷。你们飞奔到馄饨摊前,一 下子买了三碗,一人一碗。还有一碗推来让去,最后是平均分配。那小馄饨的味道也确实鲜美,更主要的却是爱情起了添加剂的作用,世界上最高明的厨师,也无法 调制出那初恋的滋味。”

其实,就在陆文夫发表《小巷深处》后,就有人称他是“小巷作家”。他也说自己“生在小城里,长在小巷中,写些小人物,赚点小稿费”。此外,陆文夫还有一个 雅号,就是“陆苏州”。陆文夫一生居住在苏州,对苏州的一草一木有着深厚的感情,他写的小说、散文,大多离不开苏州,后来又创办《苏州杂志》,专门介绍苏 州的历史文化。在一次“陆文夫作品学术研讨会”上,有人说他:“世界这么大,他只写苏州……陆文夫是苏州的,苏州也是陆文夫的,陆文夫是文学上的‘陆苏州 ’。”从此,“陆苏州”的雅号就传开了。一个作家能与他居住的城市联系在一起,足见这个城市对他和他的作品的眷爱。说到陆文夫,除了他精到的佳肴烹饪之 外,茶和酒也是他令人折服之处。

陆文夫是不久前才去世的,享年77岁。虽然古话说“人生七十古来稀”,不过以当今的医学水平来说,他还应该活多好多年才对,听到他谢世仙去的消息,我真是有点唏嘘,少了一个苏州雅士,一个美食家,一个文学家,下一次我再去苏州就少了一个精神上引领我徜徉小巷的高人了。

谈回我们的主题:苏州菜吧。苏州菜和我熟悉的粤菜很不同,柔和、温馨,清鲜,是苏州人的性格的味觉体现。烹调上主要采用焖、焐、煨、炖,口味清淡,甜而不 腻,在花式及外观上下大功夫,非常讲究。菜名力尽高雅,选料务求鲜活;餐具小巧而精细,酒水甘醇而不烈。如同那里吴侬软语的方言,苏式美食是非常适合读书 人口味的。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苏州菜选料求鲜,讲究时令季节。比如吃螺蛳、刀鱼必须在清明之前;立夏则咸鸭蛋畅销。冬至时吃年糕、喝冬酿酒。苏州人吃鱼讲究 的是 “一月塘鲤二月鳜、三月甲鱼四月鲥、五月白鱼六月鳊、七月鳗鱼八月巴、九月鲫鱼十月草、十一鲢鱼十二青”。而重阳时持蟹赏菊,也成了全国仿效的风雅了。苏 州水生植物类的蔬菜多,比如鸡头米、茭白、水芹、莼菜、茨菰、荸荠、水菱、塘藕,都是我很喜欢的。

除了菜肴之外,苏州的小吃也是风味绝倒的。记得20世纪70年代坐火车的时候,从苏州上车的人,没有空手的——不是拎着几盒“素鸡”,就是提着一笼子油豆 泡,那笼子是用细竹篾编成菱形状,制作店家的名号写在一张也是菱形的红纸上,贴在面上。那印象真是深刻得很,不过现在想起来,却有点恍若隔世了。

话说到这里,我倒想起陆文夫的《美食家》里面提到的一家面馆所引起我的遗憾来了。在我看来,苏州的面条和重庆的面条是中国面条的两绝,陆文夫在他的小说里面特别形容这家面馆的面条的精到,我仍记忆犹新:

“朱自冶……眼睛一睁,他的头脑里便跳出一个念头:‘快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!’……

那时候,苏州有一家出名的面店叫做朱鸿兴,如今还开设在怡园的对面。……你在朱鸿兴的店堂里一坐:‘喂(那时不叫同志)!来一碗××面。’跑堂的稍许一 顿,跟着便大声叫喊:‘来哉,××面一碗。’那跑堂的为什么要稍许一顿呢,他是在等待你吩咐吃法:硬面,烂面,宽汤,紧汤,拌面;重青(多放蒜叶),免青 (不要放蒜叶),重油(多放点油),清淡点(少放油),重面轻浇(面多些,浇头少点),重浇轻面(浇头多,面少点),过桥——浇头不能盖在面碗上,要放在 另外的一只盘子里,吃的时候用筷子夹过来,好像是通过一顶石拱桥才跑到你嘴里……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鸿兴的店堂里一坐,你就会听见那跑堂的喊出一连串的切 口:‘来哉,清炒虾仁面一碗,要宽汤、重青,重浇要过桥,硬点!’”

这段描写让我老想去这家面馆吃面。虽然从1984年就一直想去,但是阴差阳错,一直没有机会,到了2008年8月8日,就是奥运会开幕那天,我正在苏州开 一个项目的会,下午正好在城里,想起老鸿兴的面,计划先吃了面,再去买点零食,然后再回到工业园旁的酒店房间,对着湖,开电视看奥运开幕式。一个人走进了 面馆,一看,完全不是那个感觉,天气热,空调不足,没有伙计睬你。打听一声,回答是“排队去”。去到窗口买筹,问售票员有些什么好介绍,她爱理不理地指指 水牌,价钱虽然公道,但是已经一肚子气了。坐下之后,服务员收了筹子,过半天给你扔上一碗面,没有人问你吃法,汤面上淋了一勺子黏黏乎乎的浇头,汤、面分 离,入口无味,和陆文夫的形容大相径庭,好失望!后来想想:这面铺早已经是国营的了,谁还会在乎好吃不好吃啊!苏州朋友说:想吃好的头汤面要去个体经营的 面铺了!如果陆文夫在世,也会很伤心呢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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